那时,物质不是很丰厚,一本连环画在小同伴们之间传来传去。一套《红楼梦》连环画60本,我本本不落全部看完。但到四年级时,突然觉得这样的阅读不能满足本人,直觉是“字太少了”。
我的一个远房伯伯是个说书艺人。伯伯会在农闲时的傍晚,衣着竹布长衫,腋下夹一把胡琴,从十多里外的另一个村庄来,在我们村说书。
他说书相当于唱,念一段白,多是顺口的诗词,然后开端故事,三国、水浒、红楼、西游,或是冯梦龙系列。凄凉的琴声里,他随性表达,或拟声,或拍案惊奇,或深情婉转,流到屋外就是一地月光。我常常听得一脸泪水。一次有人指着我对他说:“这是你的小侄女。”他抬眼看我一眼,随即掉头过去。
有一天放学,母亲神秘地把我拉到房间,我看到书桌上一摞书,厚如砖头。母亲通知我,是伯伯送来的。这些书中有五卷本《三国演义》,五卷本《水浒传》,《封神演义》、《说唐》、《隋唐》,《包公案》系列小说等,还有《朝花夕拾》。这些书大多竖排繁体,刚上四年级的我,无法认全。尔后几年里,院里巷道中,抓子、跳方格的队伍里,再难找到我。一个小孩,依托着一本字典,闯入了一个比小人书更为生动、宽广、丰厚、厚重的世界,乐此不疲。
从囫囵吞枣到逐字逐句,连章回体小说习用的开篇诗词,和伯伯夹批在行间的文字,也逐个看过。
我分明地记得,伯伯在马岱斩杀魏延的那段下,批了一句“孔明之错,一至于此,蜀亡矣!”在那个图书匮乏的年代,读书不能博,却能做到“精”,三国我读了七八遍,即使如今,讲起三国,有些段落我还能够整段背诵。读得多了,灵光一闪时,也能绕开罗贯中一意为蜀的立场,发现诸葛亮巨大人格中的缺乏,如不听先主劝说,重用马谡;如不听魏延之计,务求稳中求胜等。精读让我在文字的愉悦外,开端学着考虑故事背后的深意。
这不苟于大流的独立考虑,着实也让一个小孩子吃了一点苦头,初中一年级,教师谈到《三国演义》,让我们即兴发言。男同窗们的发言,教师都贬责较多;我举手发言,论述了诸葛亮的缺陷,被教师怒斥“捣蛋",并让我站到最后一排。
伯伯无疑是会读书的,他托人带来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左传》《楚辞》《尔雅》《世说新语》等书籍来时,正是我从故事的重围中脱身,愈加关注躲藏在寻常事物中的逻辑性、诗性和意义的时分,它们的到来再次翻开了一个世界——由故事的兴趣性到寻求谬误和意义的真善美——这或许是大多数读书人都要走的路。
“读经宜冬,读史宜夏,读诸子宜秋,读诸集
宜春”,我没有张潮那么矫情,我对读书时间的请求就像梁山好汉,饿了冷了,径入酒肆。读史读经,格物致知,让我安静沉稳下来。从这些古汉语中,我们能够感知,中国人的骨子里是含有诗意的。比方《古诗十九首》,它的简约和神韵契合着我。只可意会,多么美妙的只可意会!这个世界,那么丰厚,一切的文字都无法说尽,唯有诗只可意会。是的,我要说的是简约以及简约带来的无尽。
这是读书带给一个人的礼物。
无论是表情,还是内在;无论是为人,还是做事,简约都是最好的。简约的人是老实的,老实的书才会谦和地、商榷性地与你讨论谬误。古人的表情是恬淡的,恬淡是自信,但不张狂,是自我,但不强加。我喜欢这样的阅读,也力争有这样的表情和内在。
伯伯逝世后,堂姐将一车书籍送到我家,她说是遵伯伯嘱托。我不知他因何那么重视于我,是那时我的迷醉,我的安静,我的打动,还是无法言说的一见相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