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,带着迎江寺方丈皖峰老和尚去他的家乡为一所小学捐款。晚上,东道主在一家宾馆宴请皖老,只见一桌的鸡鸭鱼肉,还有酒。在皖老面前摆了三两样素菜,是专供老和尚一人享用的。当时情形有些为难,却不好说什么。
回到住处,我问皖老,对今天的晚宴有何觉得,皖老咂咂嘴说,很久没吃过家乡菜了,那几样素菜真是做得太好了。老和尚沉浸在回到故土的兴奋之中,一点也看不出那桌鱼肉对他的心灵及宗教情感会有什么刺激。
到了下一年,皖老带着一笔钱,再次让我陪着来到他的家乡。晓得当晚仍有宴会,我向皖老提出,能否请他们一概素宴?皖老赶紧说,不好,人家都吃惯了,突然改成全素,太委曲他们了。我说,像上次那样,不是太委曲你了吗?皖老笑着说,不要紧啊,我是见而未见。
皖老退居后的住处,与外界只隔着一道院墙,院墙外是一片广场。随着经济大潮,广场不时会有一些商业性展览,每当展览开幕时,广场上就安了高音喇叭,或整天迪斯科音乐。奇异的是,这丝毫也不影响皖老惯常的修习,该
写字时
写字,该坐禅时坐禅,而到了该睡觉时,他照样头搁上枕头就打起呼噜。我有些奇异,问他,这些高音喇叭一点都不影响你吗?皖老依然说,不要紧啊,我是闻而未闻。
在皖老“见而未见”和“闻而未闻”面前,我只能慨而兴叹。长期以来,我受失眠症的搅扰,以前我住二楼,每当夜深人静,当楼上一声声扣击麻将的声音惊扰着我的睡眠,并让我一整夜都心烦气躁时,我都想对着楼上大叫一声:你们快活了,我呢?当一浪又一浪的社会大潮冲击着我自以为沉静的心境,并简直让我在一霎时失去方向时,我都会想到皖老的“见而未见,闻而未闻”。于是我缠着皖老,让他教我入定禅坐的功夫。皖老笑着说:“此功夫非彼功夫啊!”但他还是教我一种“毛孔呼吸法”。不用说,“毛孔呼吸法”并没有改动我急躁的心境,我必定无法做到像皖老那样“见而不见,闻而未闻”。就像《六祖坛经》里说的,见到的是实相,而未见的却是本人的心识。风吹拂着旗幡,那是实真实在的物理现象,而仁者的心却能够不随境转,在生动泼光闪闪中无拘无束,这到底需求怎样的功夫呢?
2002年农历四月初八,皖老在睡梦中无疾而终,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导师和挚友。那段日子,前来为皖老吊唁的人纷至沓来,包括那些在生前陷害过他,或是被皖老严辞呵斥过的人,他们纷繁围聚在皖老遗像前,诉说着皖老的一桩桩善行,感念着这个老人对世人的大爱。直到这时,很多人才认识到,这个城市失去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老人。也就在那时,我突然了解到皖老所谓“此功夫非彼功夫”的真正含义。一个人假如没有超越人世的大爱和大容纳,又怎能做到“见而未见”或“闻而未闻”呢?